王景

瞎写

(伉俪)Find him.Be him.

哇……这样的东西是送给我的吗……
看你的文总有种肃穆感,想起很多真正的严肃文学,像它们一样带着庞大的悲悯。
很好很好,我真的很喜欢,大概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东西,甚至开始惶恐。
你把惊喜的盒子掀开一点的时候我真的充满感激了。期待了很久哇,然后在现在登上了绚烂的峰顶。
顺便,我也很喜欢《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是对我的成长影响很大的书。好久没听到了,以这样的形式又出现,谢谢你。
谢谢你,非常。
也祝我成年快乐:)

安定:

谨以此篇送给我的 @王景 生日快乐!


以及送给我的两位挚友,我的黎明与月光


***


接到电话前朴珍荣刚刚抵达他在首尔的家,他从信箱里拿到了林在范寄给他的信,信很厚打开来长达七页。七不算一个好数字,人们对七的误解太深。魔鬼会以七倍魔法重返人间*。


里面说林在范打算去往蒙大拿和妻子度过他们的结婚纪念日。朴珍荣很累,他看完后躺在沙发里,仿佛发了热病的他看到有一只野云雀从他的眼角飞过,兜兜转转地在他狭窄的容室里盘旋。你不会在别人身上找到比林在范更狂热的气质。他想。


他最先是从朋友那里知道林在范和他的妻子住在釜山,他们有能力住更好的房子,光林在范的书,每年可以从出版社领到几十万韩元(这是我瞎编的,因为我没有钱)。但他们依旧住在拥挤的小房子里,在一家服装店的上面。林在范也曾写信给他,说他攒了一笔钱打算带着妻子去一趟蒙大拿,去看一看美洲大陆未被开垦的荒野。那个年轻的安迪莫里亚蒂还在燃烧一颗躁动的心,他的床下永远留着那半截袜子外露的行李箱。*


朴珍荣独自一人在发出一声轻笑,看到林在范的信使他一再潮湿的灵魂感到轻盈,他仿佛浮在了陋室的上空而那只野云雀正在发出低声的精灵一般的轻笑。他陷入了幻觉,仿佛看到了中学时候的自己和林在范。这是谁也没见过的他们,同整个时代划分开来的两个青年,他们独立存在于朴珍荣的脑海中,一如往复地平静生活。他看见中学时期的他们走进一间店里,门上的铃铛发出两声悦耳的叩响。朴珍荣穿着乖学生的衬衫,扣子一丝不苟的扣到领口。林在范则是刚刚下了体育课一样,腰上随意地系上运动服的外套,运动短裤也没有换掉,膝盖上还有没擦干净的泥。他们买了汽水走进了唱片店的角落里,林在范拿出一张鲍勃迪伦想要塞到唱片机里,被朴珍荣拦下了,他摇摇头说,“这张昨天听过了。”那声音好像是汽水中的气泡,从汽水瓶的底部一个一个无声的往上冒然后又无声的融入潮湿的空气中。林在范依旧坚持,朴珍荣只能选择妥协的带上耳机准备再听一遍《Saved》。突然林在范好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停下戴耳机的手,走到放CD的架子边上开始翻找。朴珍荣一边等待着一边望向柜台外的那扇窗户。成年的朴珍荣站在窗外那个地方,庞大而忧愁地和少年的自己对视,但是对方清澈的眼神穿过他湿漉漉的灵魂望向橘黄色的阳光反射外面的道路圆滑的鹅卵石上,午后的阳光一步一步挪进店里,洒在他们刚刚来时的路。这时候林在范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张琼贝兹。成年的他看见林在范拉掉年轻的自己的耳机,勾住朴珍荣的肩膀轻声的咬耳朵,然后朴珍荣笑了,淡淡的红晕爬上脸颊然后垂下他清澈的眼眸。


林在范刚刚放好CD两人还在有说有笑的时候唱片店的主人从柜台挪了过来,他好像冒险小说里头在神器商店里贩卖珠宝的老精灵,用巨大又苍老的手指叩响桌面,招招手让朴珍荣过去。说是有他的电话。说着拿出了一个老旧的拨号电话,但是却没有连着电话线。


成年的朴珍荣看到这一幕觉得自己的记忆出现了混乱,他迫切的想要离开这个地方,去看一看记忆里悲伤的大海。但是他一动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接起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里面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声,声音平静的像是潮汐时的海浪拍打在沙滩上。


她说他是林在范的妻子,电话里她以一种极其平静甚至是绝望的语气描述着他们是如何横穿美国大陆,又是如何被失控的货车撞出公路,林在范还在抢救之中,她甚至让朴珍荣不要挂掉电话而自己则举起手机尽量收集到更多的关于医院急救室的声音。然后朴珍荣就听见了更多痛苦的呻吟以及来自各方的神秘语言的祈祷。她越是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描绘死亡朴珍荣越是感到害怕。他仿佛是被一只妻子的大鸟凌空抓起被强迫俯视几千米高空底下的景色,大地生灵涂炭遍布着苦难。他看着幻觉中年轻的自己面无表情。在短暂的沉默过后他放下电话而不是选择挂断它,少年的脸上闪过一丝痛楚。他终于看向了成年的朴珍荣,仿佛是在对着一面镜子。他吐出两个字,“去吧。”


然后朴珍荣便醒了,他躺在公寓的沙发上,他的手里正拿着还在通话中的电话,电话另一头的林在范的妻子还在等待。


他举起手机看着那个熟悉的号码,电话那头远在大洋彼岸的女人告诉他如果他想来的话就去州立医院找他们,如果林在范脱离生命危险他们就会去那里,他们会在那里见面。


然后电话便挂断了。


他从惊愕之中拿起刚刚被他放在桌上的信件,里面提到了蒙大拿以及密苏里河,林在范要去看的那条由密西西比河分流出来的无数巨大分支中的一条。半个小时里他跪在地上把林在范曾经的信件读过了一遍又遍,最终他伏倒在地板上,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面朝着东方,那个神明存在的仁慈的地方,他只能尽可能的祈祷。扭曲的祈祷从嘴中呜咽出来反而像是一种诅咒,诅咒林在范长命百岁长长久久。半小时后他从悲戚中清醒过来,定下了飞往美国的机票。美国,那个罪恶又充满希望的国度,他竟以这种落魄的姿态踏上这份领土。他将在三天后到达那里,到那个时候,什么都会清楚了。他往后的命运,林在范的命运,那个可怜女人的命运。


***


他到达州立医院已经是三天之后的事了,因为很少会有外国人住院所以他很容易就找到了林在范的病房,林在范在他出发的一天之后脱离了危险,当时他还在飞机上所以没办法接收到讯息。他尽快的通过了一切安检,在一声“欢迎来到蒙大拿。”的简单问候后正式踏足在美国领土。全世界的医院都是一样的,冰冷绝望的地砖墙壁和冰冷绝望的护士医生,他拎着行李箱就到了病房门口,在那里等候他的是林在范现任的妻子。


和他记忆里那个女人相差不大。是弹出来的气囊救了她,车子一头撞进路边的灌木丛,受到冲击之后弹出来的气囊阻止了她们因为惯性撞向前方的窗口以及被窗户的碎片伤害。却给林在范造成了二次伤害,气囊撞上了他的胸腔。(我编的,我不懂医)


“至少救了他一命。”这个坚强的韩国女人已经在医院里守候了三天,三个日日夜夜。她尝试给林在范的父母打电话,但自从他和朴珍荣出柜之后他们就再没有怎么联系过了,电话根本打不通,“结婚典礼的时候明明露过面。”女人略带抱怨的说。


朴珍荣并没有去到他们的结婚典礼,他甚至是在很久之后偶然才知道林在范结婚了。不只是林在范,就连他们共同的朋友也把这个瞒得死死。所以他并不知道那两位老人是如何出现在林在范的婚礼之后,又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给予自己儿子祝福的,他们会在婚礼上想起朴珍荣一闪而过的脸又会不会因此而或痛苦或欣慰吗?


女人的话打断了朴珍荣的想法,她亲昵的握住朴珍荣的手腕,好像行走在沙漠里的人在忍受完千万个日夜的饥渴后找到了一饮泉水。她说林在范已经昏迷了三天,中间有几次醒过来,喊了渴也喊了她和朴珍荣的名字。她第一次听到朴珍荣名字是在林在范被推进手术室之前,浑身是血的林在范在绝望中拉住她把她当成了朴珍荣,“他一直给我道歉。他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女人问他。


朴珍荣尴尬的笑了,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尖,回答她,“没有。”


从那之后她就明白如果联系不上林在范的父母那就找朴珍荣吧,那是她最后的希望,是她们在那片故土上唯一牵引着他们的绳。事实上也正如她所想的,只要她替林在范轻轻地拉动那根绳子,绳子那一头的人就会义无反顾的来到他们,或者说,他的身边。


“他的情况已经好多了,昨天夜里也醒过和我说了话,但我没听清楚。还不能喝水,如果他想喝了就拿那个棉签沾点水涂在他的嘴唇上。”女人说着拿出,棉签给他示范。一副想要完全把林在范交给朴珍荣的样子。


朴珍荣在病房里呆了半天,直到西部的落日呈现出辉煌的色彩他才拎着行李箱离开。中间林在范并没有想女人所说的那样间断的清醒,朴珍荣摸了摸林在范的头发,和过去一样柔软,那个爱干净的女人每天都在给他清洗身体。他的合上眼睛偶尔会眨动,像是马上就要复苏的迹象,每次朴珍荣都屏住呼吸坐在他的床边等待他醒来以便他一睁眼就能看到自己,但每次都让他失望。朴珍荣只能拿着一本医疗杂志打发时间,等候去清洗身体的林在范的妻子。


她回来的时候带来了橘梅派和玉米卷烤肉,这时候夜幕已经完全落下了,紫色的夜空带来一种沉闷的平静和郁缪。他吃了一点派和一个玉米卷烤肉,在飞机上他什么都吃不下,不停地用红酒冲腹来稳定自己的情绪。当厚实的烤肉稳妥的落入胃中他才有了这么久以来都不曾体验到的活着的实感。


吃完东西已经是晚上八点了,他和女人聊了会儿天,都是关于林在范的。他的生活习惯,他喜欢的音乐,他的出书计划,他的旅行。他们没玩没了的围在林在范中间交谈,内心都渴望着他们聒噪的声音能把林在范吵醒。


等到要离开的时候,天空依旧是深沉的葡萄紫色。像是夏日的晚间路过田野遇见的葡萄棚里,你伸眼望去里面雾蒙蒙的紫色忧郁的快要蔓延出来,遍布整个天空。你仔细看会在其中发现一双散发着绿幽幽的荧光的眼睛,一只猫的眼睛,忧郁的猫,夏夜梦化身的猫。


“今夜的金星一定低垂。”这是林在范在《在路上》里最喜欢的一句,在告别迪安莫里亚蒂之后萨尔望着新泽西上空的长空想起来他们永远没有找到的老迪安莫里亚蒂。现在轮到朴珍荣上路去寻找了。


他准备离开了,拎起行李箱起身,他说如果他们没有足够的钱住院或者其他费用可以给他打电话,等他等会找到公寓之后会把地址告诉她,如果她需要地方休息也可以过来。现在他要走了,拖着他几十岁的疲惫的身体再想美国大西部前进。


女人抓住他游走的手臂,用真切的眼神看着他,“你不和他道别吗?”


朴珍荣会有看了一眼病床上的林在范,他虚假的笑了笑,说他明天还来。


“你应该吻他,这是除了你谁都给不了的祝福。”妻子说,她太善良了,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理所应当的闪烁。


朴珍荣好像受到了什么鼓舞,他走到林在范的身边,有些局促的站着,迟迟没有弯下身子,他突然回过头去用疑问的口气对女人说,“你知道我还喜欢他。”他万般痛苦,身体仿佛被割裂。


“是啊,可这有什么关系。”她说,“他常常提起你,说你是个好人。虽然他不说,但是我都懂。所以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吻他。”


他什么也不说了,弯下身子小心的在林在范的额前眉头落下一个吻,并且轻声在他耳边道别,“明天见。”林在范的眉头明显的皱一下,好像是对此作出的回应。朴珍荣被逗笑了,觉得自己的道别真的得到了回应,他想象着林在范坐在黑暗中观察着外界的一切,眼前的自己这种滑稽落魄的模样落在对方眼里,一定会让林在范开心的笑起来。


他再次吻了一下林在范的右耳,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再见,他不知道自己可以这样幸福,等待着和林在范相见的那一天。


结束后他向女人道了谢,并且拥抱了她,他又告诫了一遍如果有需求或者其他情况就第一时间通知他。他走了,现在他需要的是找一间酒吧坐下来大饮一杯威士忌,允许自己沉溺在虚构的幸福中一晚上。


***


之后的每一天朴珍荣都去看他,三月的美国西海岸干燥温暖,一切都是复苏已久的模样。他租的公寓离医院并不远,往往每天从宿醉中醒来已经是晌午,他买了新鲜的雏菊,满满的一扎捧在手里然后徒步去医院。林在范醒来过几次,只有最后一次朴珍荣在场。他刚刚捧着花出现在门口就听见女人惊喜的呼喊,“他来了,真巧,他来了。”


三月还不算太热,他还没脱掉大衣,一路走来额头上出了一层细汗。他匆忙的用手擦掉额前汗,又把花递给女人,有些慌张的解释,“今天去晚了,花不多了。”解释的时候他紧紧盯着林在范的嘴唇,他看懂了对方在说什么,谢天谢地。


林在范说,“谢谢你,花很好看。”


女人出去找花瓶插花去了,他在林在范身边坐下来。他想起女人前几天给自己解释说林在范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所以就算有时候醒过来还是会分不清楚现实,有可能会有后遗症。他握住林在范的手,得到对方无力的收紧握住他的手。林在范回应自己这件事让他感到放心,他俯下去吻一下他的指尖。这时候女人回来了,带回了几朵蔫蔫的花。


“他的情况越来越好了,说不定再过不久我们就能一起回国了。”妻子摆好花在另一边坐下来,林在范好像没有认出她似得疑惑的看着她又艰难的转过头去看着朴珍荣,对于眼前的情况他有些困惑,但是没有多余的力气支撑他表达这份情绪。他的眼皮沉重,马上就要昏睡过去,他的耳边是逐渐模糊的两人的谈话。他们正在讨论回国之后的计划,朴珍荣的声音和他记忆里一样柔软,他敏锐的捕捉到朴珍荣说等到林在范恢复好之后他就会离开他们回到首尔。他的困惑加深了,难道他不在首尔和朴珍荣一起生活吗?朴珍荣要去哪里?这个女人又是谁?


昏过去之前他紧紧的盯着正在说话的朴珍荣,他依旧穿着他那件驼色的大衣,里面是穿得整整齐齐的衬衫,扣子扣到了最上面,是他的好学生朴珍荣(这是林在范发出一声轻笑,但没人听见),朴珍荣的鼻子上出了一层细汗,鬓角的发丝也缠在一起,在阳光底下闪闪发光。他努力握紧了手中朴珍荣的手,得到了对方微笑的回应。他看见朴珍荣蜂蜜般的眼睛里的笑意,让他迫切的想要被对方抚摸,想要他摸一摸自己的脸颊。但是他马上又陷入了沉睡。


朴珍荣得走了,林在范又陷入了沉睡,他也没有必要再留下去了。林在范昏睡的时间比他要长,他的公寓快要到期了,他要去办理续住手续。


他起身告别了女人,再次风尘仆仆的离开了医院。


等到续住手续办理好之后已经是晚上七点了。别忘了,魔鬼会以七倍魔法重返人间。


朴珍荣打算再去酒吧喝一杯,他已经完全爱上了美国西北部的酒吧。喝不完的威士忌和用不完的狂野,彻夜演奏的爵士乐。每天夜里他找到了,然后又失去了,他的夜晚反反复复的上演狂热与低迷,他是异乡的游魂。但突如其来的电话打乱了他的节奏,又是那个熟悉的电话。他再次浑身战栗起来,一切都在天旋地转,一切都不在它们原本的模样。


他接起来,女人惊恐的说她找不到林在范了,她去药房拿了点帮助睡眠的药,因为她从车祸以来一直没有睡好,“我可能得了PTSD。”妻子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一切在林在范逃走后失去了控制,变得面目可憎。朴珍荣安慰下了女人,告诉她自己会在外面帮忙找林在范,她现在需要的是镇定下来然后报警。女人同意了,然后挂了电话。


朴珍荣开始奔跑起来,漫无目的的狂奔在蒙大拿的公路上。他时常觉得自己的生活还需要一把火,一把永恒的痛苦之火,烧尽现有的所有,在那之后真正的生活才能在那可悲的灰烬的基础上得以重建。而林在范就是举着拿把火的人。


他想起了那年在唱片店里同林在范听的那张琼贝兹,林在范说他爱琼贝兹,他爱她的嗓音,爱她歌唱过去,他对朴珍荣说“哭吧,流泪吧,我的朋友。泪尽之后是欢唱。”朴珍荣痛恨逃亡,逃亡是可耻的,是懦弱而无法回避的现实之上的现实。但是现在,如果可以他想要逃亡,如果他能找到林在范,他一定要拉上他,如果他不愿意就把他捆起来,裹起来,藏起来,无论如何要把他带走。要去一个无人之境,冰天雪地的地方,然后痛苦的相拥死去。


他在马路上狂奔了半个小时,即使目的不完全是为了找到林在范。直到感觉到手机在震动才停下来接了个电话。对面是完全陌生的声音,他们告诉他有个外国人迷了路找不到回家的路,穿着病号服在马路上乱走,路人看见很危险就拦下来带到了警/察/局,现在正在等有人把他带回去。


他很虚弱,也很害怕。


对面的好心人告诉朴珍荣。他们希望朴珍荣能在他们下班之前来把林在范带走,然后让林在范好好休息,否则他看起来随时会晕过去。然后他们告诉朴珍荣一个地址。就在州立医院附近的一个警/察/局,朴珍荣马上马不停蹄的赶了过去。


***


他看见林在范的脑袋在人影晃动的人群之中低垂着,半个多月来的昏迷使他营养不良,羸弱的身体在空荡荡的病号服里发抖。甚至没人给他拿一件外套。朴珍荣在门外观察了一会这个陌生的林在范直到有警///察把他请进去,林在范至始至终没有抬起头来而是由它这样丧气的垂着,盯着自己没有穿袜子的脚尖。朴珍荣走过去脱下自己的大衣盖在林在范的身上,蹲下来说,“把手抬起来。”


林在范受到了惊吓,但看见是朴珍荣的脸又安定下来,他乖乖的伸出手让朴珍荣把对现在的他来说过于宽大的大衣,他腼腆的笑着,“有点重啊这衣服。”然后伸手擦掉了朴珍荣鼻尖上冒出来的细汗。


朴珍荣蹲在地上又低下头去恢复自己的理智,刚刚满脑子的狂想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把手撑着膝盖上,用手掌抵住眼睛,努力的不让自己哭出来。他吸了一下鼻子把头靠在林在范的膝盖上,没有想要责怪林在范刚刚逃出医院的危险行为的意思。林在范抚摸着他的头发又时不时拍一拍他的头,“珍荣啊。”


朴珍荣没有理睬他,刚刚他来的路上外面的天空依旧呈现出一种极其幽静的深紫色,这让朴珍荣的心跌倒了谷底,这个曾经让林在范心驰神往的地方以这种残酷的方式伤害着他们三个人。他们时时刻刻的讨论着怎么离开韩国,又怎么回到韩国,现在却依旧被困在这个陌生又不友善的土地。朴珍荣抬起头望了一眼天上的星星,就像曾经中学时期和林在范一起步行在回家路上时漫不经心的一瞥首尔的天空,明明是同一片天空,为什么在不同的土地上却是那么孤独呢。


林在范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他强制的捧起朴珍荣的脸,认真的亲吻他的嘴角,然后问道,“我们最终有登上那座山顶吗?”


朴珍荣愕然,他并不知道林在范在说什么,只是刚刚路上的那种不安与孤独又紧紧的抓牢了他,像是一只野兽的爪子把锋利的爪牙刺进他的心房。他刚想说什么。


“在范——”


他们通知了医院,林在范的妻子来了。


外面的天空依旧是深紫色,像是即将腐烂的葡萄。他听见林在范惊恐的问道,“她是谁?”


 


 


***


一切发生的都太戏剧化了。如今他坐在一辆颠簸的吉普车上,做些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做的疯狂事,而他的身边,一只裹着绷带的大手以保护的姿态覆在他的手上,那个大病初愈的林在范,有气无力的握着自己的手。他尽量淡淡瞥过林在范覆在方向盘上的左手无名指上一圈与其他地方肤色不同的地方,在出发的前两天林在范悄无声息的摘下了一个银色的简易戒指,去掉戒指的地方保留着白皙的肌肤,留有那么一小块他曾经平静的生活。


朴珍荣望向窗外,事情正在以一种诡异的姿态进行,他无法阻止。他想起了林在范在釜山的那间屋子。他曾路过那里,在下着蒙蒙细雨的深夜站在荒凉的街道上服装店的对角路灯底下,他静默的看着透过二楼窗户漏出来的橘色灯光,一切都像现在一样仿佛是幻化出来的虚幻。他又想起了林在范那个受伤的穿着素色连衣裙的妻子。想起她用温柔的声线倾诉对林在范的思念以及描述着她们回到韩国之后的种种。他想起了很多,所有的一切都不支持他进行下去,只是他无路可逃。


那个善良的女人明白他们的关系,但在一意孤行的林在范面前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一声不吭的为他们收拾好行李,在临行前把林在范摘下的那枚环戒偷偷地塞进朴珍荣的手里,她还满怀希望的等待着恢复记忆的林在范回到自己的身边。


朴珍荣揣在兜里的右手始终在抚摸着那枚戒指,他仔细揣摩着事情正发展到什么地步并将以什么姿态继续下去,窗外飞快略过的绿色已经连成一条由朴珍荣的视线开始而不断向后延伸的线,像是飘逸的绸带简简单单的划开了时间与空间的界限,他和林在范的世界,在这辆狭窄的吉普车里好像自成了一个新的稳定的世界,由外面那条流动着的不稳定的界限同现实世界分开。好像只要他打开车门,轻轻伸手一拦就可以拉开那条带着弧度的界限,时间会从他的指缝间溜走就像你从沙漠里捧起的沙子和从海里掬起的海盐水。他可以从那里拉出一个出口,由那里逃往残酷的现实。


他明确的想要逃亡,只要是同林在范的反方向他就可以义无反顾的逃跑。但显然林在范和他完全不一样了,现在的林在范全心全意的相信自己爱着他,在他奇妙的大脑中虚构出一个温柔的年轻的朴珍荣,那个朴珍荣来自他们的中学时期,他们的蜜月时代。


满怀热情的林在范实在太可爱了,也值得被他以同等的热情强烈的爱。他像是从时间裂缝里逃出来落去朴珍荣怀里的宝盒,只等到了乞力马扎罗等待朴珍荣去打开他。一切欢乐和痛苦就从里头拥泄出来。


林在范的右手抽动了一下。他刚刚恢复知觉,神经时不时地调节抽动来验证活着的实感。朴珍荣关切的看着林在范的反应,换来对方的耻笑,“看我干嘛,怕我又瘫回去吗。” 


朴珍荣不屑的移过头,突然发现远方逐渐显现的乞力马扎罗坎坷的雪白山顶,他紧张的反手握紧了林在范缠着绷带的手。透过外面的倒视镜突然发现自己正在兴奋的微笑。觉得有些尴尬,他又坐会了位置上。


林在范抬起右手把握在手里的朴珍荣的手放在嘴边温柔的吻了一下,然后淡淡的放下他的手,连同左手一起握住了方向盘,专心致志的开起自己的车。倒是朴珍荣被对方突如其来的东西吓了一跳,他红着脸收回自己的手踹进兜里,试图把自己团成一团缩在座位里,用围巾遮住自己发红发烫的脸颊。


“我有没有...”林在范又说话了,有些局促的用受伤的右手扣着座位上的皮革,“说过你像美人鱼?”说完他的脸已经红了,为了掩饰羞耻他目不斜视的看着远方的风景,洒满白霜糖的乞力马扎罗山顶已经显露出一大半了。


朴珍荣记起来了,他说,“没有,但你说过我像珍珠。”


林在范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歪着头看了一眼同样脸红的朴珍荣,附和着说,“很烂的比喻哈,是不?”但是非常贴切而且温柔。


就在那个唱片店里,还有那握在手里没有了气泡的汽水,林在范手里拿着琼贝兹的唱片,他的耳机里还在放着鲍勃迪伦的《love and theft》。朴珍荣感到舒适的窝在座位上,他想起了几天前他在警局说的那个善良的谎话,如果可以他想要编写一个美好结束的结局,他希望林在范的记忆里留下的不是那个仓皇离去的自己而是最后他们两人一起手牵手登上了乞力马扎罗的山顶。


这很好,美好的事情就算不是真实发生的也不会改变它们美好的事实。


当然不包括林在范提出的故地重游。


“你知道乞力马扎罗雪顶可能将在20年内彻底融化消失吗?”几年前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林在范就开始策划想要去登山,因为不是第一次登山,所以就选择了“非洲屋脊”。他查阅了大量资料来进一步贴近乞力马扎罗,以至于连周末的电影之夜也抱着电脑坐在沙发上对着正在看闪灵的朴珍荣说出这样破坏气氛的话。


“因为全球变暖,冰川消融乞力马扎罗山山顶积雪融化、冰川消失现象非常严重,在过去的70年内冰川已经萎缩了80%以上。有环境专家指出,乞力马扎罗雪顶可能将在20年内彻底融化消失,届时乞力马扎罗山独有的“赤道雪山”奇观将与人类告别。”林在范紧紧盯着屏幕的脸露出一股可惜和慌张,他摇晃着朴珍荣的肩膀对他说,“我们一定要去!再不去就来不及了,说真的!珍荣啊!”


朴珍荣被林在范摇得看不清电视屏幕,他不耐烦的喊道,“啊!哥真的是,知道啦去就去嘛。”


去就去嘛。是的,他们可以去往任何地方,在任何时间里,他们有钱他们有时间,他们在不断地得到又毫不吝啬的失去,他们有资本迷失在大西北的陌生净土上,用他们干涸的嘴唇亲吻鲜有车辆驶过的沥青路。他们是最能够像颗滚石一样的人。


但是他们没有。差不多十年过去了,这也许不是他的错,朴珍荣这么想。至少乞力马扎罗还在,它的雪还没有完全融化完全,它的悲伤也该等待着被他们挖掘。这个时代并没有给他们机会成为那样的人,至少朴珍荣自己没有,但那或许也不是他的错。人所谓的目标就是人为自己创造的牢笼,而自由则是最大的牢笼。或许正是因为向往虚幻的自由所以才更加无法从所谓的枷锁中脱离。中文里有个成语,叫“作茧自缚”,大概就是那个意思。


成长和改变一样,不是一定要成为谁的问题,倘若真的那么简单,就不会存在那么多颓废失败的人生了。朴珍荣望着窗外的风景这么思考着,他们到达了山脚。他望着藏在云雾中的山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个年迈的心率只有40,50的老人,气喘吁吁的行走在每一次相同的道路上,只为了避免死亡的可能性。他叹了口气,看着正在做准备工作的热情洋溢的林在范,他突然想到,没有死亡,不可能会有死亡*,遥远又相近的地方是白菜模样的乞力马扎罗,在那样周围一片和谐般的寂静,怎么会有死亡。


林在范穿戴好一切的同时,朴珍荣也准备好了。他抓住林在范的手腕,不知道是什么在促使他,是什么在鼓励他,是什么彻底改变他。他凑过去歪转自己的头,在林在范的嘴角落下一个轻吻。既然没有死亡,那就不存在改变,更不存在自由,什么都不存在的洁白世界罢了。


***


朴珍荣在更加年轻的时候有过一种忧虑,对于自己的健康的怀疑。他唯恐自己遗传了老父亲的毛病,低心率低血压。学生时候的他跟着林在范到处跑也有这里的一半原因。近年来持续的写作生活更是严重拖累了他的健康,不到一千米的山路他已经走得气喘吁吁。当然也有可能是姿势不对,距离上一次爬山已经是四年前的事情了。总之他觉得很累。林在范还在病中,但气息还算稳,他兴奋得受不住微笑,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面的道路,还时不时转过头去对朴珍荣伸出援助之手。


这样的行程一直到第三天,在他们到达4700米的冰川带。朴珍荣虽然看过很多游记,但是到真正爬山的时候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他并不是运动型的人,在每一次被林在范搀扶着进入营地之后他都能预料到自己将来步履蹒跚的靠着助行器走路的未来。他们晚上住在帐篷里,晚间的温度有零下二十度,林在范睡前都会去裹紧朴珍荣的睡袋然后再进到自己的睡袋里。但是第三天的晚上朴珍荣并没有像前几天一样早早的进入自己的睡袋。他坐在帐篷的一侧靠近外面的火堆取暖,侧耳听着向导和侍者用葡萄牙语压低了声音的交谈,陌生的语言提醒他自己依旧身处异乡,孤独感再次伴随着疲惫和寒冷袭来,他抿了一口手中的茶。这时候林在范进来了,他手里拿着单反,看样子刚刚结束他的拍摄。他显然还沉浸在无限清明的月亮之中,一直低头抿着嘴查看照片,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朴珍荣觉得莫名的烦躁,提脚对着林在范的后背踹了一脚。林在范惊愕的回过头,险些把相机掉在地上。


“怎么了?”他没有一点生气,反而是关切的问道。


朴珍荣撇过脸去,一想到自己思乡心切而这个罪魁祸首竟然还乐不思蜀,气不打一处来。


林在范挪了过来,搭上他的肩膀,有些亲昵和焦虑,或许是朴珍荣的情绪多少感染到了他。他关切的叫着朴珍荣的名字,像摇晃婴儿一样摇晃朴珍荣的肩膀。


“珍荣啊,说说看怎么了,好吗?”他收紧了手上的力道,想要把朴珍荣收进自己的怀里。


朴珍荣挣脱出来,“等会向导进来怎么办。”他有些嗔怪着,但显而易见,他焦虑的心情缓解了很多。“你说,结束之后,你会回去吗?”


“韩国吗?”林在范反问,他好像真的不知道朴珍荣在说什么,不能理解朴珍荣所指的地方包含了很多不能具象化的东西,比如连着林在范妻子的那根绳子。但朴珍荣还是点点头,姑且的算是认同。


林在范咂了一下嘴,做出一副思考的模样,远处的火光照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脸有了一副冷峻的五官。


“我不知道,先到山顶才是最重要的吧。”他把玩着相机上的按钮,有点心不在焉,“反正你去哪我也跟着去。你不是要去首尔吗,我也去好了。”他说的随随便便,却在暗处用力的撕扯着那根另一头连着釜山的细线,如果再用力些就会断了吧。朴珍荣这样想象着。


“别跟着我......”朴珍荣用很轻的声音说道,他记起来在路上的时候他的向导用英语问他他和林在范是什么关系,他一时梗塞什么也回答不上来,机械的抬头看向还在前进的林在范的背影,他回说,“A FRIEND”


但林在范没有听到。


“就这么说定了,就去首尔吧。”他放下相机,又拿走了朴珍荣的杯子,把对方赶进睡袋。他收紧朴珍荣睡袋的拉链,在对方不能还手的情况下轻轻捏了朴珍荣的脸颊,“笨蛋朴珍荣,睡觉吧。”


朴珍荣皱起眉头,用眼神扫射着作恶的人,这是他生气时候常有的模样。夜幕已经降下,刚刚人们的私语也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只剩下篝火噼里啪啦。朴珍荣不敢说什么,感觉一张嘴所有的声音都会被夺去,飞到别人的耳朵里。或许他只想说给林在范听。


林在范去拉上了帐篷的拉链,在窸窸窣窣中钻进了自己的睡袋。躺在地上,他的眼前出现了还留有夏夜温度的蒙大拿的夜晚,还有那紫黑色的夜空。他漫无目的地走在陌生的公路上,唯一的目的是寻找可能要离开他独自去往首尔的朴珍荣,他必须找到他,在一切真正不可挽回之前找到他。而如今,半个多月之后的今天,朴珍荣正躺在自己身边和自己紧紧的挨着。这并不能完全消除他的焦虑。他明白,一切都还是紊乱的,那个陌生的女人,忧郁的朴珍荣,还有看不见方向的脚下的路。


「到了山顶就都明白了。」他怀着几乎盲目的信心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在听见边上传来的逐渐平稳的呼吸声后也慢慢的陷入疲乏又盲目的梦。


***


第二天朴珍荣发烧了。


是始料未及的。林在范坚持一起把朴珍荣送下去。


“你留在这里。”躺在独轮车上的朴珍荣面色发白,却摆出一副严厉的模样,可生了病的泥糯韩语里听不出强硬,只有随时支撑不住的虚弱。他拉住林在范的领口,使他低到靠近自己嘴巴的地方,“爬完这座山,为了我。”然后他就走了。


在颠簸中朴珍荣出现了幻觉,他看见林在范从远方的白雪里飞奔出来,像是一只野云雀,以俯冲的姿势从遥远的山巅落下,最后掉入虚空的水面。他来到朴珍荣的身边并握住他的手告诉说,“我不想要登山,这不是我想要的,这一切都不是,失忆之后我用过很多方法找回我的记忆,但这一切都不对,一切的轨道早就偏离了,我不需要回去,我不需要过去,我需要你!”


但这只是一个梦,一个在绝望中诞生的梦,也同样应该在绝望中结束。朴珍荣不知道之后该怎么办,还在病中的他也没有能力决定接下来的计划。他想要在安静中离开乞力马扎罗,这座山是多么的忧郁绝望,和海明威笔下的形象一样,充满了死亡的平静。成群的大雁每年都从乞力马扎罗的上空飞过,曾几何时,大雁匆匆一瞥,是否看见那山顶上未融化的白糖似的雪,大雁是否能和朴珍荣一样理解那无数个消失在这座山上的孤独的生命。


寂静,这座山充满了让人恐慌的寂静。但并不是出于这个原因才想让朴珍荣如此的想要逃亡般地离开这座孤山,逃亡是可耻的,但永远有比逃亡还要羞愤的东西——面对恢复记忆的林在范。


他在迷茫的昏睡中到达营地,后来又断断续续的陷入过两次低烧,两次都昏迷了过去。他梦见了那个唱片店,那是一切都还未发生以前,气泡水,唱片机,垂到地上的电话线。他曾说过在幸福中变得麻木,是一种富贵病,那如果在痛苦中得到冷漠的麻木呢?他哪也不想去了,他想在乞力马扎罗得到像海明威笔下开头的那只雪豹一样的死亡。


“没有死亡。”


他倏地睁开眼睛,他的四肢发酸,耳朵还在嗡鸣。他恍然间听见外面有人在低语,他花了好久在嗡鸣声中辨析出他们的语言。人们在讨论着山上的雪崩,有个韩国人和他的向导几人还没下山,被滞留在雪地里。他疯了一样起身,自觉身上充满了惊恐的力量,不顾劝阻上山找人。天已经黑了,他一边哭一边攀爬,他用地上的雪洗脸清醒自己,他很多次的晕到在雪地里。他很久没有感觉到自己哭了,直到他体力不支的倒在雪堆里,灌木的枝桠划过他干燥的两颊,他才明白到那混着他的鲜血的咸涩液体是他的眼泪。他曾经把林在范比作一座疯狂的纽约城,夜夜笙箫,城里的每个人都急忙奔赴某个看不见的目标,这些抽象的东西在现实中构成林在范难以捉摸的性情。而朴珍荣自己是偶尔开着一辆破败的福克斯的旅人,在最好的黄昏时刻驶进纽约,像一个身无分文的窃贼从家家户户的心房里窃取林在范最好也是他最需要的——林在范的良心。现在他把心弄丢了,世界上找不到比他还伤心的小偷了。


“乞力马扎罗的雪将在十年内融化。”他想起林在范这么说。


那么现在的他躺在哪里呢?


 


***


他再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房间里。旁边放着简易的咖啡机正在煮着咖啡,他怀疑自己是被那阵缓缓的咖啡香气弄醒的。他从床上爬下来,四肢依旧和梦里一样僵硬。他走到房间中央环视周围的环境,视线定在左手边的窗户上,从那里可以看到乞力马扎罗白糖般的山顶,那是乞力马扎罗的最高峰,乌胡鲁峰。


他处在山边上的某个旅馆里。但这依旧不够解释他此时的疑惑。他正要转身去到其他地方查看,这时候门开了。


进来的是林在范,没有疑问,而且完好无损。


“乞力马扎罗的雪将在十年内融化。”朴珍荣自言自语道。


“什么?”林在范正在往杯子里倒咖啡,他抬起头来。


朴珍荣摇摇头,对自己刚刚的梦境报以微笑,接过林在范递过来的咖啡问道,“我睡了多久?”在林在范催促的搀扶下他又坐回了床上,林在范则拉开边上的椅子坐下。朴珍荣注意到椅子上放了一本纳博科夫的小说集,书签正插在小说的末尾。


林在范坐下来,“大概两天多,算上今天三天了。”


朴珍荣垂下头,他想询问林在范登山的情况,可还没等他开头林在范就抢先说了。“我登上去了,那个山顶。”然后放心似得舒了一口气。他的语气很平静,就好像在说他刚刚出门买了菜路上还碰到邻居聊了天一样平常。


“很好,这很好...”朴珍荣盯着杯子里的咖啡回应,他摩挲着杯子底部粗糙的泥。“那你...记起来了吗?”


“零零碎碎的,都是些很普通的事。”


他们谁也没提到林在范在釜山的生活,就像个游戏,谁先忍不住了提起来就输了,而他们的赌注是他们仅有的自尊。


林在范打破了沉默,他无法忍受这样的痛苦,“我想起来在那之后我一个人去过中国,在那里,在一个叫桂林的地方我坐船过一条河,对面的山的侧壁上有一个巨大的雕刻出来的山体佛像…有一半,莲花座已经完全坐进水里了,透过幽幽碧水能看见偶间露出水面的莲尖。上面的,裸露在潮湿的空气中经历了无数年月的部分被流水腐蚀,在佛身上留下一个个黑色的空洞。佛还是很和蔼,眯着眼睛静伫在河的对面。他好像爱这一切。但是曾经有人告诉我,如果一个人要深切的爱一个人就必须同等程度的憎恨他,如果要爱所有的人就要加倍憎恨所有人。佛祖也是这样吗?矛盾的热爱和憎恨永恒地在他身上使用吗?不…”他痛苦的摇着头,抬起头看着不敢看他的朴珍荣,他又后悔了,但是牌已经打出去了,裁判伸出手判无赢家,“不…不对…我为什么要说这个…我在说什么…”


朴珍荣沉默了一阵,他说,“你在说你也恨我,这是对的…” 


“这不对!” 林在范反驳,“这不是我想说的。我确实恨过你…我多恨你啊…为什么丢下我,我们可以一起走,一起过想过的日子。我想起来的是永远不肯摆脱过去的你,而我作为一个可怜的倒霉虫只能永远的跟在你的屁股后面,每天花上十几个小时试图让你看见你的身后,你的房间外面是什么样的风景。我们那时候…多可怜…可又…又多幸福呢?”


“(沉默)…只有把来世的路也堵了,我们才能好好的活。我不是过去,林在范,我是你那个虚构的来世。我并不想阻碍你…” 他伸手抚摸林在范右手的无名指,抚摸那上面残留的戒指的痕迹,“你结婚了,林在范,你记得吗?你结婚了…”他的鼻子已经酸痛了,再一点点,该死的林在范再说一句话他就要忍不住了。闭嘴吧,该死的。


“因为我等不下去!谁都等不下去了,朴珍荣,我可以永远爱你,可那时候我以为我不能永远等着你了。我绝望了,我对不起你了,可我们都把对方当垃圾给丢了。”


朴珍荣心烦意乱,他不想听林在范说话了,他抓住了林在范的手腕,起身压向林在范,吻住了他的嘴唇。


“我也恨你!林在范。你太吵了,永远转来转去叽叽喳喳,可你又那么可爱啊…”朴珍荣抚摸着林在范带着擦伤的嘴角,他刚刚还舔过那里,引起林在范的一阵吃痛的倒吸气。“我们分手了,你结婚,这都很好,美好的东西都是顺其自然的。”他不该说这样的蠢话,比扇自己巴掌还要愚蠢,没有一秒他就露馅了败阵了,可怜兮兮的博着同情。他收回手别过脸去,外面白雪茫茫,他又想起了那只向南飞去大雁,义无反顾的追向丢下它的同胞们,而朴珍荣,应该飞向哪里呢?


“不不不!不对!”林在范说,“这一切都不对。我还爱你,我一直都爱你,直到我结婚了我还期望着我们的重逢,我每日每夜的都在思念你。我们分开是因为我们懦弱,我们痛苦就在于我们对幸福想得太多*…坦诚点!朴珍荣我们坦诚点。我爱你!我依旧爱你,我从没有所谓的失忆,我的记忆从来都是完整的,我也不需要成为所谓的完整的成功的林在范,我爱你!朴珍荣…因为我爱你所以我是完整的。你爱我吗?”


多愚蠢。


朴珍荣耳边好像响起了哀伤的德克萨斯,男低音在忧郁的唱着“宝贝你是否像我爱你一样疯狂的迷恋着我”,他好像突然坐在美国南部某个潮湿拥挤的酒吧里,他刚打从外面的棉花地横穿过来,刚刚完成了十几年的工作,此刻的他丢下行囊丢下思想丢下了空壳,狂饮了一品脱伏特加,醉醺醺的望着黑暗的白雪茫茫,露出傻兮兮乐憨憨的笑容,疲惫的泪水正冲刷着他饱经风霜的脸颊,然后回答,“爱。”


“你得爱我!”林在范绽开笑容,他好像要马上沉沉的睡去,但声音却那么高昂,“你就得爱我!”


 


***


乌呼鲁峰,5895米。


那只鸟已经死去很久了,刚刚初晴的太阳融化了掩盖在它身上的冰雪,才使得它的尸体重新暴露出来。林在范发现它的时候它仿佛才刚刚死去,林在范甚至还能看到它起伏的胸脯。但鸟边上干涸发硬的血块印证了它的死亡,有一部分已经再次融化为血水,缓慢的散发着尸臭。


放眼望去没有边境的白雪之中走来一个黑点,由远及近的那时候蹒跚走来的朴珍荣。在他身后是渐渐逼近的裹挟着雪花的狂风,远方的山谷中暴雪正在逐渐逼近。


 








*引自《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


*《在路上》


*引自纳博科夫小说集中《众神》


*引自契科夫《林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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